对于任全军和刘永军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想办法提高农民的种植积极性。
刘永军在地里查看“大白谷”长势。
至少,不应该被淘汰。
“这也是几十年不遇的低温干旱天气,所以去年我们的‘大白谷’长得并不好。”张家口市农科院知识产权和成果转化处负责人任全军说,“大白谷”一般5月初前后播种,10月初收割,生长周期长达140天左右,是谷子里面周期最长的一种。因此相对于其他品种来说,它对于天气的要求更严苛。
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属于典型的“冀西北杂粮主产区”,光热充足、雨热同季,因而也是世界公认的“北纬40°优质谷子主产区”。具体到双印子村所在的坝下地区,独特的丘陵盆地又为“大白谷”这种作物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你再往北一点它也种不了,海拔再高一点儿也成熟不了,咱们这儿正好是这个气候,能满足它漫长生长期的光热需求。”刘永军说。
虽说自己摸索研究了好几年,但刘永军从来都不敢说自己“很专业”,因为“搞农业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开春墒情不太好,播种就有些晚。”他说,种子生长前期遇上低温就不长,进而就会影响最后的成熟度。“很多谷子长出来里边就是瘪的,不灌浆。再一个就是干旱,我们叫‘卡脖儿旱’,有的穗子都没抽出来。”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去年二十多户种植户普遍减产,有两三户甚至没收上来。
任全军在张家口一带从事种业研究三十多年了。2020年,由全球环境基金支持,农业农村部和联合国粮农组织共同组织实施的“中国起源作物基因多样性的农场保护与可持续利用”项目在河北落地,此项目通过加强政策环境和长期激励机制的发展与展示,实现中国起源全球重要农业和粮食作物地方品种农场保护和可持续利用主流化。任全军所在单位张家口市农科院是项目承担主体单位。
作为项目的参与者,任全军结识了刘永军。对于“大白谷”,两个人想到点儿什么就会立刻交流探讨起来。任全军认为,刘永军做的事就是项目中要找的“农场式保护”的典型案例。
任全军筹划着项目试验田的二三十亩地先上一套滴灌系统试试。但这个办法也只是小范围应用,对于“大白谷”这种经济价值偏低的作物来说,一亩地成本六七百元的滴灌设备难以大面积推广。
为了给我们讲明白,刘永军算了笔账:“张杂谷”一亩地能打1000斤左右,卖2.5元/斤,农民每亩能挣2000多元;“大白谷”亩产四五百斤,按3元/斤算,每亩价值也不到2000元。
“这是农民卖谷子的价格。”他说,换算成小米的价格也是一样。一斤谷子能加工成6两小米,“大白谷”的出米率还要更低一些。杂交谷子每亩出600斤小米,按目前4元多的行情,也能卖到2400-2500元;而“大白谷”每亩只出三四百斤小米,就按公司8元/斤的批发价,也只是差不多和杂交谷持平而已。
除了“卖不上价”之外,“大白谷”种植本身就属于劳动密集型的作业方式。“要除好几遍草,农民种着费事儿。”而且,刘永军从开始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有机种植,不能用除草剂、化肥和杀虫剂。
到了每年10月份,种植户都忙碌起来。因为谷子收割全靠手工,收获期一般要持续到11月中旬。赵海林是李家堡乡小白阳村人,三年前开始跟着刘永军种“大白谷”。最忙碌的时候,赵海林也会雇上三五个人,但是“不敢用太久”,最多雇上一礼拜,剩下的自己再慢慢收。
“刘总介绍的这个米挺好,拿到市场上,卖多少都好卖。”他说,以往自己种的是赤峰的品种,但是颗粒比较小,感觉有些“水”。后来自己又尝过一些杂交种,最终还是决定种“大白谷”。“有些杂交谷虽然看着产量高,但是口感发涩,并不如‘大白谷’受欢迎。”
作为传统的农家品种,虽然“大白谷”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当地还是远比其他品种有更高的“人气儿”。
“我们那边有句老话,叫‘家有万贯,就怕小米磨面’。”任全军打趣告诉我们,“就是说小米磨面不管做成啥都好吃,人们就容易吃多、容易浪费。”
“像我们老家蔚县,人们从小就是喝小米粥,吃小米饭长大的,对它特别有感情。”他说,“特别是像‘大白谷’这种优质小米,吃起来就是有那种乡愁在里头,所以民间对这类品种的需求一直都存在。”
“另外,小米的营养价值确实是很高,各类营养物质的含量比较均衡。”任全军给我们看了一份张家口市农科院的研究报告,据农业农村部谷物品质监督检验测试中心测定,宣化“大白谷”小米含粗蛋白11.94%、粗脂肪5.07%,均显著高于一些国家一级优质米。
由于“大白谷”自身带有的这些“优秀基因”,它也经常作为“亲本”参与到杂交品种的研究中来。任全军说:“保留它优质的特点,然后把不抗病的缺点去掉,就是对‘大白谷’这类品种的一种保护。”
02
“自救”进行中
据张家口市的相关统计数据,1978年,宣化地区谷子种植面积19.04万亩、玉米18.94万亩,分别占耕地面积的24.24%和24.11%;到了2020年,玉米的种植面积增长到了31.71万亩,而谷子只种植了4.96万亩,相当于玉米面积的1/6。40年间,种植面积从耕地总数的1/5缩减到不足1/10。
除了面积缩减,谷子的一些传统优质品种也在杂交谷的冲击下逐渐式微。“中国起源作物基因多样性的农场保护与可持续利用”项目确定了张家口地区的谷子品种为保护对象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张家口市农科院研究员许寅生告诉我们,“目前张家口民间还保留着很多的谷子传统品种,例如大白谷、茉莉谷、青粘谷等,大多具有米质优、米色黄亮、适口性好的特点。”但传统品种综合抗性差,产量偏低。在项目实施之前,当地谷子品种主要是自产自用,没有形成品牌,市场销路窄。
“在现代杂交谷子系列新品种迅速推广的今天,对传统的谷子品种实施有效保护和可持续利用,既可以保护谷子优质种质资源,又能够促进农户增收,对传承和提升谷子文化意义重大。”许寅生说。
比如河北涉县的王金庄村,是北方旱作石堰梯田最具代表性的系统之一。作为联合国“生物多样性100+全球典型案例”,此间保存了当地26科77种171个传统作物品种,涵盖粮食、蔬菜、油料作物、干鲜果、药用植物等。村里有家“农民种子银行”,不仅向农民提供种子,而且提供技术指导。他们去调研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农户还养着300多头毛驴,据说最多时达1000头,是运输、耕作、有机肥转化的载体,应该是很具北方旱作农耕文化代表性的地方。但是随着现代文明冲击,很多地方并没有涉县王金庄这样的条件,大部分都存在农耕文化断层风险。“问题是普遍性的,老品种种得越来越少了,农耕文化的延续也面临着很多难题。”
对于任全军和刘永军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想办法提高农民的种植积极性,把“大白谷”的附加值提上去,让更多农户主动参与进来。“要让农民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才有意愿和动力跟着我们做。”
“现在光是卖原粮也不行,”任全军说,北方人爱吃小米,而且不同的地方各有各的做法,衍生出了五花八门的民间食品小吃。“我们老家有个东西叫‘摊黄儿’,就是把小米发面,烙成发面饼;邯郸那边叫炉糕,其实都是一个东西。”他说,“最具代表性的是随处可见的小米煎饼。甚至现在南方的很多餐馆里也开始卖小米粥了,这在以前都是很少见的。”
想到这一点,最近他开始和刘永军商量着开发一款“小米煎饼面”,“我们把小米磨成粉,再去问问那些摊煎饼的老把式,配些什么好吃,做成袋装半成品的形式,让消费者用家里的饼铛就能做出来美味的煎饼。”
不久前,张家口市农科院将《谷子和燕麦产品开发与营销计划》作为项目成果的一部分递交给“中国起源作物基因多样性的农场保护与可持续利用”项目办公室。罗列了包含“小米煎饼面粉”在内的6种营养谷物食品,计划“2022年完成方案设计,2023年生产初级产品,2024年走向市场”。这份方案的“销售目标”,是到“2025年,建立具有一定规模的国内外线上线下市场,拥有10个以上系列产品,实现年赢利100万元”。
眼下,任全军计划的“进度条”还在最初级的阶段,用他的话说,就是“先拿到市场上投石问路,看看人们的反应”。目前,1000个礼盒装的产品已经加工完成,包括4种谷子、两种燕麦一共6块米砖,每块500克,定价90元一盒。
提升附加值是第一步,紧接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与农户进行利益分配。“我跟刘总念叨过,可以尝试探索一个模式,通过公司拉动一批农民,大概有这么二三十户愿意种的,把他们拉进来成为股东,技术方面我们去帮他们弄。”任全军说,“公司通过品牌效益升值的部分,我们再反馈给农民一部分红利,相当于二次分配,这样他们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在公司的新产品包装盒上,除了“大白谷”“中国传统品种”的标识外,“有机小米”的字样也被标在显眼的位置。“我们的特色就是纯粹的有机种植。”任全军说,“但是目前来看,我们的有机产品卖不出‘有机’的价格来。”
关于这个问题,他自己总结了两点,一方面是现在真正要吃有机产品的消费者还不多,市场认知度还不高;另一方面,就是和需要有机产品的市场平台“交不上这个茬儿”“他找不见你,你也找不到他,有个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就有机产品的认可度来说,地域之间的差距可能会比较大。”公司负责销售的刘学珍告诉我们,公司的经销商主要来自于北京和河北两个地方,“可能同样的价格,像北京的经销商就会接受得比较顺畅,但在河北省内,大家就会觉得你卖得太贵了。”她说,但目前,公司对接的主要客户还是河北市场居多。
03
一步一步来
刘学珍来到优特互联公司的2017年,属于公司的初创阶段。刚刚接触有机产品,她很快认识到这是一条“高端路线”,那个时候,公司有机“大白谷”小米的零售定价是18元/斤。但过了一年左右,她们主动降到了15元/斤,“大家还是觉得太贵了。”
5年做下来,刘学珍感受最强烈的就是一种“无力感”。“做有机的成本一直在涨,但几年来我们的价格都没怎么变,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利润。”她解释说,公司每年做的有机认证,都是找到北京的一家专业检测公司,“除了谷子本身之外,像土壤、水源,包括加工的机器设备、包装,这些都需要每年出具鉴定报告。”她说,很多人看到有机认证,可能以为只检测产品就行了,其实它背后的每一道工序都会被涉及到,确认每个环节都没有被污染。
在她经手的几年里,做这些检测认证的价格从每年两万多元涨到了三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肥料、用水之类其他成本的涨幅。“物价都在涨,但我们的定价一直涨不起来,给河北经销商的价格一直都在8元/斤左右。”她说,就是这样的价格,放在市场里也很少被主动认可。
“客户肯定不会只看你一家。”她说,“同样是小米摆在那里,我们的产品比人家高出一倍的价格,如果对有机概念没有认识的话,肯定不会选择我们的。”
虽然价格始终是痛点,但每次推销的时候,刘学珍都会尽力表达“贵有贵的道理”这个理念。比如强调它的营养价值、生长的自然环境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拿出自家的“大白谷”和另外某种小米给客户尝尝,“一下就对比出来了。”
最近两年,月子会所的兴起让她看到了新的商机。可能是由于久经商场的敏感觉察,也可能是同样作为女性的感知力,让她对这部分市场格外感兴趣。“虽然现在的月子餐都做得很丰盛。但我觉得咱们中国人的体质还是适合吃小米去康复的,不是说一味地吃大鱼大肉就一定好。”
朝着这个方向,她联系了宣化区的两家月子会所,和保定的一家医院也建立了合作。虽然目前只是把产品放在客户那里,让产妇免费试吃,但刘学珍对于自己这个思路一直是有信心的。“现在属于一个推销的阶段,就是先让普通消费者有接触的机会,慢慢知道你家小米确实好,而且是小时候的味道。”她说,“不能苛求一下子就赚多少钱。”
自家的“小本买卖”做不起烧钱、砸钱的推广,只能靠自己和团队一家家地跑、一个个地说,时间长了也会感到“很吃力”。虽然在价格上一直让步,但一路磕磕绊绊,摸索着也走到了现在。“就觉着一步一步来,如果真的东西不好,卖不出去,我们也不可能坚持这么多年。”
刘学珍的底气来源于对自家产品的深刻了解。特别是近几年,无论是张家口市农科院的技术支持,还是“中国起源作物基因多样性的农场保护与可持续利用”项目的落地,都让她感觉这个品种“还是有希望的”。
种植“大白谷”三年,每年的4月份,赵海林会准时从公司拿到六七十斤的“大白谷”种子,为五月初新一年的播种做准备。“这些种子都很好,发芽率挺高,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但这些种子并不是上年留下来的,也不是市场购买的。它们来源于项目核心示范区的试验田,是经过特殊提纯的种子。
“种子在生长期间存在天然的杂交,因而不管任何品种都会出现退化现象,失去原有的种性。”任全军告诉我们,像“大白谷”这样的作物,如果连续种植几年再看,就会发现长得“走形”了,“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因此,每年农科院都会在项目试验田里进行提纯复壮,选取拥有“大白谷”最典型性状的一穗留下来作下一年的种子,其余的谷穗就会被“淘汰”掉。“比如‘大白谷’的株高是1.5米,那么我就选这个高度的;穗长是一尺,那么我就只选一尺长的。”他说,“明年再去筛选,通过这种一年年的提纯,保障这个品种的纯粹。”
呼吁“他救”
2020年,河北省出台了《关于加强农业种质资源保护与利用的实施意见》,提出“积极开展种质资源安全保存、创新利用国际合作,扎实实施‘中国起源作物基因多样性的农场保护与可持续利用’项目,提升种质安全保存和创新利用研究水平,安全保护种质资源,提高资源利用效率。”
“现在虽然有一些政策,但落到种植传统品种农民头上的依然不够。”对于目前政策执行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作为长期工作在种质资源保护一线的任全军显得有些着急,“比如通过一些补贴的方式,谁种植就支持谁,这样可能力度就有了。”
在做“大白谷”之前,刘永军曾经当过10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当时我所在的双印子村是镇上最差劲的,可以说是百废待兴。”在职期间的前几年,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打井修路、农田改造、村容村貌整治等工作上,等打好了基础,便开始琢磨到发展产业,带动经济上来。
为此,他尝试过种植中草药,成立了中药材种植合作社。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很失败”,“总的来说就是外行。”他说,“技术、市场、管理、气候、土壤……,啥都需要学习,搞农业就是这样的。”
到了后来做“大白谷”,他又遭遇了病虫害的难题。由于年年连茬种,公司流转的300多亩土地的谷子“白发病”严重,加上有机的种植方式又没法用农药和除草剂,直到前年,公司基地的谷子还因为染病大面积减产。
“这就是农家品种最大的一个劣势,也是它们被淘汰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抗病。”后来,任全军给他出主意,让他“一百亩一百亩地轮种”,三年一倒茬,把土壤里的细菌消化掉。
后来,除了轮作倒茬之外,当地人还摸索出了各种方式规避病虫害:每年春天播种前的半个月左右,把种子拿到太阳底下晒,用紫外线杀菌;或是用一定比例的石灰水、淡盐水浸种。有的老百姓还会用高度的白酒进行拌种杀菌。“都是一些土办法”。
即便办法不少,但并不能把顽疾“去根儿”。“因为只要种过的土壤里就会带菌,你在种子身上杀菌其实是不彻底的。”任全军说,虽然使用这些措施会明显减轻病虫害的症状,但对于像“大白谷”这样的老品种来说,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
而在刘永军眼中,“大白谷”就像他的事业一样,风险与魅力并存。一方面问题层不出穷,又被一一解决,之后再出现新的问题,似乎找到了方向,又好像永远在路上;另一方面又感觉挺“上头”,“以前当村干部的时候感觉挺难。当别人不理解的时候,又感到很委屈。”刘永军说,“现在每天一心经营公司,感觉很充实。”
而对于任全军这样的农业科技工作者来说,发展“大白谷”产业、保护珍稀的传统种质资源,就有一种使命感。他说,据国家谷子高粱产业技术体系统计,中国目前保存谷子种质资源28915份,其中97.5%为农家种。1980年以来,育成品种逐渐增多,农民种植传统谷子品种越来越少,多数品种仅在科研单位种子资源库中收存。截至2021年8月底,中国完成登记谷子新品种497个,其中20个出自张家口市宣化区。
“对于‘大白谷’这个事业,我个人也特别感兴趣,也非常想支持刘永军把这个事业做好。”任全军说,但是要真正实现地方品种的可持续保护与利用,还需要有一批人来做大量工作。相关保护政策并没有完全落地,社会大众对地方品种的保护意识普遍不强,传统地方品种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具体从事地方品种保护的人员明显不足。
对此,他建议各级政府部门进一步落实地方品种保护政策,直接配套专项经费,设立永久性地方品种保护示范区;从小培养中小学生对地方品种的保护意识,加大媒体宣传力度,积极营造保护地方品种的社会氛围。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